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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赵丽宏(本文为《草婴译列夫·托尔斯泰中短篇小说全集》序言)

  二十多年前,曾经有报刊给我出题,要我推荐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十部小说。中国的小说,我首先想到的是《红楼梦》,外国的小说家,第一个出现在脑海里的就是列夫·托尔斯泰,《战争与和平》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《复活》,三部小说难分高下。“伟大”这样的词,曾经被人用得很随便很泛滥,用来形容托尔斯泰,却是妥帖的。

  托尔斯泰的形象和他的小说,似乎有些对不上号。照片和雕塑中那个满脸胡子的老人,更像一个普通的俄罗斯农夫。托尔斯泰是贵族,是大地主,但对贵族的头衔和田地钱财看得很轻。他把土地分给农奴,自己常常穿着粗布衣衫,操着农具,和农民一起在田野里劳动。但是,他的小说表现的,却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最沉重最深刻的思考,那些宽阔雄浑的场景和丰富多彩的人物,让人叹为观止。他是一个小说家,也是一个哲学家。不是所有的小说家都在这样锲而不舍地寻找真理,探索人类的精神。他追求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平等,希望人心向善,希望正义和善良能以和平的方式战胜邪恶。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,并用自己所有的生命和才华去追求这理想,尽管这理想在他的时代犹如云中仙乐、空中楼阁。他的向往和困惑,在小说中化成了有血有肉的人物,化成了让人叹息沉思的曲折人生。

  如果认为托尔斯泰只写长篇小说,那就大错特错了。托尔斯泰一生写的中短篇小说,和篇幅不长的散文、特写、随笔、日记,不计其数。人民文学出版社这次出版的《草婴译列夫·托尔斯泰中短篇小说全集》,有洋洋洒洒七卷之巨。第一册《回忆》,是托尔斯泰的自传文字,可以让人了解托尔斯泰最初的才华展露和精神成长。第二册《高加索回忆片段》,所选篇目都与托尔斯泰在高加索的经历有关——他在高加索亲历的战争生活,他对高加索问题、对战争问题的思考。第三册《两个骠骑兵》,作品多为军旅主题,表现俄罗斯贵族在军营中的哀怒喜乐,是了解俄国社会生活的一个特殊视角。第四册《三死》,所选作品都与死亡有关。思考死亡,表现死亡,也是对生活和生命的思考。第五册《魔鬼》是以欲望为主题的选篇,写的是情欲、财欲和权力之欲,思考的是人类的生存境况和命运走向,也传达了托尔斯泰的人生观。第六册《世间无罪人》,既有对俄国社会问题的关注,也有对人性的思考。第七册《苏拉特的咖啡馆》是哲思主题的选篇,以丰富多彩的故事、日记、人物对话以及别具一格的寓言,体现作家对生命之旅、对生活之道的探寻求索,对人类终极问题的深邃沉思。

  列夫·托尔斯泰的中短篇小说,还是第一次如此完整系统地呈现给中国读者,通过这些作品,我们可以对这位文学巨匠有更全面和深刻的了解。托尔斯泰是一位创作态度极为严谨的作家,作品无论长短,他都用心对待。他曾经在为莫泊桑小说集写的序文中宣示自己的创作观,认为对任何艺术作品都应该从三个方面去评判:一是作品的内容,必须真实地揭示生活的本质,“作者对待事物正确的,即合乎道德的态度”;二是作品表现形式的独特和优美的程度,以及与内容的相符程度,“叙述的畅晓或形式美”;三是真诚,即“艺术家对他所描写的事物的爱憎分明的真挚情感”。他用这三个标准评判他人的作品,也用这三个标准指导自己的创作。读托尔斯泰的中短篇小说,和读他的长篇小说一样,我们都能感受到他所遵循的这三条原则,感受到他的正直、独特和发自灵魂的真诚。

  中国读者能如此完整地读到托尔斯泰的中短篇小说,要感谢翻译家草婴先生。“草婴”这两个字,在我心里很早就是一个响亮的名字,在小学时代,我就读过他翻译的俄苏小说。长篇巨著《一个人的遭遇》和《新垦地》,让中国人认识了肖洛霍夫。草婴的名字和很多名声赫赫的俄苏作家连在一起——莱蒙托夫、托尔斯泰、巴甫连柯、卡达耶夫、尼古拉耶娃……在中国的俄罗斯文学翻译家中,他是坚持时间最长、译著最丰富的一位。

  四十年前,我刚从大学毕业,分在《萌芽》当编辑,草婴的女儿盛姗姗是《萌芽》的美术编辑,她告诉我,她父亲准备把托尔斯泰的所有小说作品翻译过来。我当时有点儿吃惊,这是何等巨大的工程。托尔斯泰小说的很多中译本,并非直接译自俄文,而是从英译本或者日译本转译过来,便可能失去了原作的韵味。草婴要以一己之力,根据俄文原作重新翻译托翁所有的小说,让中国读者读到原汁原味的托尔斯泰作品。草婴先生言而有信,此后的岁月,不管窗外的世界发生多大的变化,他都安坐书房,把托尔斯泰浩如烟海的小说文字,一字字、一句句、一篇篇、一部部,准确而优雅地翻译成中文。

  2007年夏天,《世界文学》原主编、翻译家高莽在上海图书馆举办画展,他请我和草婴先生作为嘉宾出席活动。在参观高莽的画作时,有一位中年女士拿着一本书走到草婴身边请他签名,轻声说:“草婴老师,谢谢您为我们翻译托尔斯泰!”她手中的书是草婴翻译的《复活》。高莽曾和草婴交流过翻译的经验。草婴说,托尔斯泰写《战争与和平》用了六年时间,修改了七遍,要翻译这部伟大的杰作,不反复阅读原作怎么行?起码要读十遍二十遍!翻译的过程,也是探寻真相的过程,为小说中的一句话、一个细节,他会查阅无数外文资料,请教各种工具书。有些翻译家只能以自己习惯的语言转译外文,把不同作家的作品翻译得如出自一人之笔,草婴不屑于这样的翻译。他力求译出原作的神韵,这是一个精心琢磨、千锤百炼的过程。其中的艰辛和甘苦,只有认真从事翻译的人才能体会。

  托尔斯泰在天有灵,应该也会感谢草婴,感谢他的这位中国知音。他用一生心血创作的小说作品,被一位中国翻译家用一生的心血翻译成中文,这是怎样的一种深缘。

  我很多年前访问俄罗斯,有一个很大的遗憾,就是没有去看看托尔斯泰的庄园,祭扫一下托尔斯泰的墓。托尔斯泰的墓,被茨威格称为“世界上最美的、最感人的坟墓”。这位大文豪的归宿之地,“只是树林中的一个小小长方形土丘,上面开满鲜花,没有十字架,没有墓碑,没有墓志铭,连托尔斯泰这个名字也没有”,但这是世上最宏伟的墓地,因为,里面长眠着一个伟大的灵魂,他在全世界都有知音。

  在当时的苏联作家协会的花园里,有一座托尔斯泰的雕像,他穿着那件典型的俄罗斯长衫,坐在椅子上,表情忧戚地注视着每一个来访者。我在他的雕像前留影时,感觉自己是站在一座巍峨的大山脚下。现在,用中文阅读托尔斯泰这些展露心迹的中短篇小说,感觉是走进了这座巍峨的大山,慢慢走,细细看,可以尽情感受山中的美妙天籁和浩瀚气象。